志贞和她的男友们
文丨安娜
过了许久,在喧扰的人来人往中
在酒吧的噪声、宣言和粗俗的玩笑中
我们俩,知足、快乐地坐在一起
说得很少,似乎什么都没说
------ 雪莱
(1)
那一年的梅雨季来临之时,我和小格决定将闲置的一个房间租出去。
起初我不同意。两个女娃虽说出了校门没几年,家当却不少,书籍铺盖和人一辆山地车填满了半个屋子,这个房间如何腾得?不过最后我屈服了,小格报考会计师资格证正在筹措资金。
志贞是第三位来应征的姑娘——一开始我确实以为她还是个姑娘——前两位没能逃过我和小格的安检扫描,尤其第一位被我们套到有一失业男友,顿时警报蜂鸣。
志贞也有男友,仅管她一再否认。我和小格敏锐地捕捉到,陪同她前来看房、被她唤做戚老师的男人,也许没那么简单。有情人之间的眼神交流抹着蜜糖散发着幽香,我和小格彼时虽无多少经验却也不乏灵性。
所以第一面当志贞问起可否立即签约的时候,我用眼色阻止了小格,答应第二天回复她。
我和小格实在疲于应付新的应征者了,她前脚刚走,我们就决定了。
志贞长得轻巧秀丽,眼神坚定,衣着朴素。始终溢于眉眼的端庄笑容让她正式成了我们的室友。接着,她又用了两周的时间,彻底卸下了我和小格的戒备武装。
她是那种女子,嘴巴不太说话,眼睛一直在说话,而且她眼睛里发出的声音沐浴着温暖和爱怜。
她住进来不到一周,小格就被抢劫的恶汉从自行车上掀了下来,丢了包不说,整个膝盖摔成了血糊糊。志贞那天刚好轮休,见到瘸腿推车回家的小格,什么话也没说,折到房间取出小药箱,麻利而温柔地剪破小格膝盖上的裤子,清洗伤口,消毒,包扎,做得比护士还漂亮。
那天,她推掉与朋友约好的晚餐,第一次为我们做了回厨娘。她总说她比我们年长几岁,应该扮演姐姐的角色。
(2)
戚老师果然是贞姐的男友。
一个月以后,志贞承认了。戚老师那天送上来一大筐奉化水蜜桃,在客厅里和我们聊了会,接近傍晚,志贞说她想露一手,做饭给我们吃。我和小格并不讶异,心照不宣。
等戚老师走了之后,我才嗫嚅着说戚老师好像有年纪了,像是她叔辈的人物。贞姐又露出招牌式的端庄笑容,说:“是呀,大我好多,他有老婆小孩。”
如同一枚哑炮贸然被丢进客厅,突突地冒着黑烟,随时会炸响却一直憋着。我和小格同时从沙发上站起来,对视一眼,复又坐下。
我们想逃回自己卧室,脚底下却迈不动。
后来与我回忆这个夜晚,小格觉得是我多嘴打破了这池平静的水,搅浑了还想去摸摸水底下有没有鱼。但贞姐不再多说什么,只道:姐姐我不是坏人,我也保证绝不让戚老师来这儿过夜。然后拿笑眯眯的眼睛看着我们,硬把我们看进了卧室。
这以后,我试着好几次从志贞的脸上撕下端庄的标签,未果。我甚至私下里和小格商议是否不要志贞一起住了,似乎只要戚老师一上门,他的目光顺带着也玷污了我们。
最终我们谁也开不了这个口,志贞还是和以前一样,在金光百货的X品牌化妆品公司里做销售培训,晚上十点前回家,一周休息一天。休息的时候,她洗衣、做饭、看书、打长途电话,或者伏在课厅的茶几上写信--不知道给谁,信封就躺在边上。
写着写着,她会停下来,放松卷曲的腿部,或者干脆丢笔发呆,眼神变得迷离遥远,似乎想用目光去抓住些什么,费力而不得。有时候一边写,她还一边对着自己笑出声音,好像她正在给自己讲一件特别滑稽的事情。
她也有哭的时候。
有一次我下班进屋,小格还没回,贞姐和戚老师在客厅里面对面站着低声争吵,压抑着的声音像是来自两只虚弱而又发怒的野猫。一只摔烂了的搪瓷杯面目可怖地半歪在茶几脚边。
我的到来为他们的战争按下关闭键,一切静止。在这不安而可怜兮兮的寂静里,我把手上的一些物件放进靠门的沙发,没换鞋子就转身下楼,去了楼下对面的面馆用餐。
吃面的时候,我用一只眼睛盯着小区大门,这是此小区唯一一个出口,戚老师回家的必经之路。吃完面,我又点了一杯果汁,终于挨到戚老师从小区里走出来。
迅速扔下杯子,我使劲往楼上跑。贞姐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声,——她没关房门,大概也知道我很快会返回,也并不想避讳。
我给她倒了一杯水。她抱着那只摔成三两片的搪瓷杯,正试图用502胶水粘合裂开的缝隙。
凑近后,我注意到是一只维尼熊图案的杯子。
志贞终于告诉我,她有个六岁大的儿子——这是件大事,我很小格第二天才相信这是真的,她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,竟然已经三十周岁——人的长相真会撒谎。
她出生在黑河某县,从黑河市的一个专科学校毕业后即与同班一男生结婚生娃。娃儿生来没多久,她老公不事生产游手好闲的脾性就藏不住了。
和所有狗血的电视剧情一样,两人从小吵大吵演变到掐架直至离婚。整个流程,两年内完成,孩子跟娘。育儿的责任压着她喘不过气,听说南方企业开价高,她有几个同学在温州和杭州风生水起,诱惑着她果断把孩子交给父母,自己辗转来到了宁波。
然而对孩子的思念日夜折磨着她,打电话和写信不能丝毫减弱。这个被摔破的杯子正是她临走前从儿子桌上拿的,作为儿子最贴身的物品日夜陪伴。
“贴着杯子,喝着杯子里的水,就像贴着儿子,和儿子聊天,虽然这只杯子不会叫妈妈。”她说着,又一次流下泪水,我也鼻酸难抑,滚下泪珠。
戚老师没有再出现,贞姐也没再提起他。
(3)
漂亮的年轻女人总是围着一堆男人,有意或无意,各种目的。志贞很快从旧恋情里挣脱,认真讲究衣着,发饰换新,开始抹口红。
我们合住一年后,她升职涨薪,虽然很少休息却挺快乐,我和小格都跟着欢欣。我一直没忘记那个远在黑河的小男孩。
志贞的新男友叫阿琪,我们在街让碰到过,看起来四平八稳,可以给志贞依靠的样子。我那时期望他俩能早订姻缘,尽快把黑河的小男孩接过来。小格说可以再考察考察,男人是会变的,就像那谁。
小格说这话的时候,我的眼光闪电般扑过去阻止。志贞说:“不急,等我钱赚得差不多,先在这里按揭套小房子。”“阿琪呢,他是你们代理商,应该有实力的吧?”我有点急。
志贞还是笑笑说,“你们都年轻,不了解……反正这事不急!”
某个周日下午,窗外风急雨骤,互相倚势,大发淫威。志贞出差未归,小格回乡下看父母去了,留我一个人在家准备职业考试。
两三点钟,志贞突然提前回来了,琪也紧紧跟着挤进门来。我稍感意外,这是琪第一次来我们家。志贞知道我和小格比较忌讳陌生男子进门,所以有些脸红,轻声说“对不起,琪来拿点东西,马上就走。”
我大方招呼,连说没关系,经过一年多的相处,同室之情已非昔日。于是我丢下书本,躲进卫生间去洗衣服。
才抹好一遍肥皂,就听他们房间传来含糊不清的推搡挣扎声。志贞说不要,我答应过两个妹妹不带男人进门的,今天你能进来已经给足面子,你快回去。
回答她的只有粗重的呼吸。
我听了半晌才意识到什么,一下子僵住,面红耳赤,好像自己干了坏事。
显然,志贞拒绝无效,我听到更重的鼻息声,伴随着她提高嗓门的斥骂,“滚,畜生”,后面甚至带着求饶的哭泣。
我头脑中轰然作响,停止洗衣,想夺门而去,但窗外肆虐的风雨提醒我雨伞存放在志贞房间的壁柜里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志贞来敲门。
敲到第三遍,我才把她放进来,但没拿正眼瞧她,僵直的目光始终盯住书本。她在我身边呆立一阵,连说三次对不起,然后便哽咽起来。
这件事后,我发现志贞又失恋了,不知何因,她和阿琪结束了。
也许,我当时是太年轻了。
(4)
我们三个人的同居时光维持了将近两年,直到最后一年的夏天来临。
天气转热,轻薄的棉絮挤走羽绒大被。我们重新布置屋子,换了几幅壁画,新挑了凉拖鞋,打算人手再入一套泳衣--小区旁边就是游泳中心--夏天到了,吃圆的身材必须要恢复回去。
那天,我正往门口鞋架上摆拖鞋,志贞突然带了个陌生的男子进来。男人年轻得像个学生,眼神清澈,皮肤略黑,轮廓分明,算是相当英俊。听说是志贞网上结识的新男友,我惊讶不已。
志贞毫不掩饰她对小男友的爱护,呼他为亲爱的松子,拿拖鞋递毛巾,摇着折扇为他驱汗。在我奇异的目光里,他们相携了去外面晚餐,当然出于礼貌也邀请我同行--知道我必然不会跟去。
那天晚上小格又回父母家了,为了避免听到什么声音,我早早关紧房门睡下。所幸一夜酣睡,醒来已是清晨。憋着晨尿奔进洗手间,那个年轻的男子光着膀子,脖子上斜搭一条雪白的新毛巾,脚上踩着小格的玫红色拖鞋,正狠狠地对着镜子刷牙。
他满嘴的泡沫白得触目惊心。
(5)
知了开始卖力嘶鸣,志贞提着行李来跟我道别。她应该是临时决定离开宁波的,三个月的房租才交了没多久。
她说宁波这家企业学不到新东西了,也看不到更好的前途,想跟朋友去北京试试运气,请我代她向小格告别,再让我留个MSN号码给她。
千言万语挤在嘴边,却吐不出一个字。我抄好MSN号码,又在我新买的保温杯里灌满一壶水,连水带杯塞进她旅行袋外侧的网格袋里。
我在门口目送她下楼,眼光一直跟到看不见为止。
多年以后的某天,我正在电脑上敲打一份销售报告,一个叫“疯狂虾米”的MSN账号请求添加我为好。
她说她是志贞。
她清瘦的身形瞬间扑进我的脑袋,我压抑住心跳,用颤抖的手重重地确认了好友。为了证明“疯狂虾米”就是志贞,她说起我们同住时对面邻居家的一条瘸腿小狗,混熟之后我们有一次把它抱回家喂它芥茉。说起我俩如何一起合作修复了厨房破裂的水管。说起我房间窗台下有一棵歪脖子槐树,我曾日夜担忧有人从树上爬过来落到我房里……
我对着屏幕傻笑,眼泪扑哧扑哧滚落在键盘上。
我有很多话想说,最后却变成一句:你还好吗?小黑(她儿子)很大了吧,你结婚了吗?她过了几分钟才打过来一行字:没结婚,不过,我男朋友对我很好。
我转头望向窗外,阳光白晃晃地刺着眼睛。
回过神来,我深吸一口气,一字一句敲在被泪水打湿的键盘上,“我相信,你一定过得很好。”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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